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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总以为,有些东西是能留下来的。如石头刻的字,千年百年地立着;又如写在纸上的墨迹,装订成册了,便有了形质,可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。到了我活着的这个年代,人们说,网络是永久的了。于是我便信了,信那些发着光的屏幕后面,真有一个恒温的、不生不灭的仓库,专门收容我们这些凡人零碎碎的心事。
我第一个博客,叫它“集字篓”。这个名字取得老实,也取得意气。那时节年轻,觉得写下来的每一个字,都像是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的一片鳞,是有光泽、有生命的。喜怒哀乐,读书看花的碎想,旅途上偶然撞见的一朵云,全往里头扔。那篓子便一日一日地满了,沉甸甸的,提在手里,竟有一种富足的快活。仿佛不是我在养着那些字,倒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,在底下稳稳地托着我这个人。偶尔有陌生的访客来,留一两句不相干的话,也觉得亲切,像是走在旷野里,听见远处有同样孤独的足音,心里便暖了一暖。
后来又有了一个去处,那便是真正的“家园”了。墙是软的,地是暖的,里头说的话,是梦呓,是眼泪干了后的盐粒,是欢喜时忍不住在心底打转的歌。这里是不挂牌子的,也没有路引,偶尔迷路撞进来的人,我总盼着他能悄悄地退出去,像在林子里误入了一处有炊烟的小屋,知道那是别人的烟火,便体贴地不叩门了。可惜,世上总有不请自来的客人。他们站在你的园子里,挑剔你种的花颜色太艳,批评你搁在窗台的石头太冷,甚或连你叹息的形状,也要拿来议论一番。那时我便觉得,这园子到底是漏风的,再小心,也防不住那冷飕飕的眼光,从缝隙里钻进来,吹得你心里一紧。
最叫我珍重的,却是那第三个,也是最简陋的一个角落。那里面,只放着我一位老师的话。他讲课时的神采,闲谈间的智慧,回答我那些幼稚问题时无限的耐心,我都一句一句地,像拾麦穗一般,虔诚地捡起来,码放得整整齐齐。那里不光有他的话,还有我怯生生递过去的疑问,和他落在我那些疑问上的,温润如玉的回答。那是一个完全用声音与思想筑成的、看不见的教室。我常常走进去,静坐一会儿,便觉得整个人都被涤荡了一遍,又清朗,又安宁。那是我灵魂的母校,砖瓦都是透明的光。
然而,在某个平平常常的午后,我想回去看看我的“篓子”,理一理我的“家园”,听一听我那“教室”里的回响时——路,断了。
没有火,没有水,没有战争的硝烟来为它们的逝去作一场悲壮的注脚。只是轻轻地,像抹去镜面上的一层呵气,“噗”的一声,三个世界,连同里面住着的所有的我,便干干净净地,没有了。
我怔怔地坐着,并不十分悲伤,只是空。空得厉害。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那些我以为垒得结实实的砖石,那些日夜萦回的声音与色彩,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放在什么地方。它们只是一串串“0”与“1”的叹息,悬浮在虚空里,靠着一根随时会断的电线,一缕随时会转移的资本的兴趣,苟延残喘。它们比我写在沙上的字还要脆弱,潮水还没来,掌管潮水的人,只是厌倦地打了个哈欠,一切就抹平了。
也好。我对自己说。那些看了生厌的过客,如今是再也寻不着门了。我的欢喜与悲哀,我的幼稚与成长,连同老师那春天般的话语,都一齐还给时间了。这或许才是最公正的归宿。
只是有时候,在深夜里,耳朵会无端地响起一阵喧嚣。仔细去听,却又寂静。那寂静里,仿佛有千万个同样的“我”,在千万个同样忽然漆黑的屏幕前,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、轻轻的叹息。
于是我知道了,我们这一代人,或许是最富有记忆,也最贫于记忆的一代了。我们的“永远”,薄如蝉翼,我们的“珍藏”,轻似流萤。也好,从今往后,我便更放心地将字写在风里,写在梦的边缘,写在你看着我时,那了然一笑的眸光里。
当文字终于成了记忆,它才算真正地,安全了。 |